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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事要从2008年的夏天讲起。那年的中国,一半是火焰,一半是海水。火焰是北京奥运的圣火,点燃了整个民族的激情与梦想;海水,则是在甘肃积蓄的一滩浑水,正悄悄漫溢。

在甘肃的医院里,14名婴儿几乎在同一时间,被诊断出肾结石。他们的父母抱着孩子,眼神空洞。医生们围着CT片子,眉头拧成了死结。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大夫,一辈子见过的肾结石病人,加起来还没有这一个月见到的婴儿多。

私下里,他们窃窃私语,都指向了同一个东西:奶粉。

但那个牌子太大了,大到连续多年全国销量第一,大到它的广告每天都在中央电视台黄金时段循环播放,大到它的名字,几乎就是国产奶粉的代名词:

这个牌子叫三鹿。

时任上海《东方早报》记者的简光洲,当时32岁,在报社跑了五年新闻,不算新人,也远非大佬。

他挨家挨户地走访,在医院的走廊里听家属哭诉,看那些婴儿因为疼痛而扭曲的小脸。他悄悄把几个家庭没喝完的奶粉样品塞进包里,坐上火车,送回上海检测。

检测结果出来那天,实验室的报告单像一张判决书。三聚氰胺,一个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完全陌生的化学名词,从此将像一道刺青,深深地刻进一代人的集体记忆里。

2008年9月11日,简光洲的报道《甘肃14名婴儿同患肾病 疑因喝“三鹿”奶粉所致》见报。两千多字的稿件,没有一个激烈的形容词,没有一句愤怒的控诉,只是把事实一块块码好,冷静得像一份法医报告。

但这篇报告,引爆了一颗核弹。

三鹿集团,这个销售额过百亿、品牌价值149亿的庞然大物,在短短几个月内,从神坛跌落,轰然倒塌。

风暴迅速蔓延,全国22家乳品企业被检出三聚氰胺,整个行业信用破产。

多米诺骨牌接连倒下:

石家庄市委书记、市长被免职,国家质检总局局长引咎辞职。

简光洲一战封神。他成了英雄,无数人把他和他的报道,视为中国调查新闻的里程碑,一束刺破黑暗的光。

但光照亮世界的同时,也会灼伤自己。

据他后来对母校南昌大学的记者回忆,发稿前夜,他把办公室的个人物品都打包了:

他做好了第二天被开除、甚至被跨省的准备。

他知道,他捅破的天,太大。

第二天早上,太阳照常升起。他的电话被打爆了。一半是来自全国各地同行的祝贺,另一半是:

操你妈。

骚扰电话、死亡威胁,像潮水一样涌来。网络上,铺天盖地的谩骂把他打成“民族工业的罪人”、“外资的走狗”。有人甚至放话,要让他和他的家人“以杀父之仇相报”。

那24小时,是他人生中漫长的一天。

当晚9点多,新华社发布通稿,卫生部专家指出,高度怀疑三鹿牌婴幼儿配方奶粉受到三聚氰胺污染。

一锤定音。

风向在瞬间逆转。谩骂变成了赞美,威胁变成了致敬:

那些昨天还骂他汉奸的人,今天开始叫他英雄。

一切都像一场荒诞的梦。

简光洲说,那篇报道让他新闻理想一下子崩塌,碎得一干二净。他看到了真相的力量,也看到了人性的复杂与现实的残酷。他曾以为记者是社会的啄木鸟,后来发现,啄木鸟想啄掉一棵朽木,首先要祈祷自己别被树上的猴子弄死。

他赢得了几乎所有新闻奖项,但他心里那点火,灭了。

四年后,当外界给他“中国最有良心的记者”光环时,他悄悄地,离开了。

#网摘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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